青草更青處

外公外婆相繼過世。而媽媽也變成所謂的孤兒了。

前陣子利用搭捷運的時間看林懷民的「跟著雲門去旅行」，提及飄盪的巡演日子，對家人既疏離又牽絆的感情，提及團員面對親人過世風塵僕僕的奔喪及來不及的遺憾，提及他在異鄉聽著話筒中已經歷人生無數歷練的老母親幽幽地跟他訴說外婆過世的消息，「外婆年紀大了離開其實是種解脫，我明白但還是會寂寞。」

還是會寂寞。

外婆喪禮上，痛哭失聲的媽媽讓人心疼。外婆身體差，大小病痛不絕，她的離開帶給我的衝擊未如外公驟逝那麼的巨大，我的眼淚在豔陽下的汗水中顯得薄弱且渺小，心裡頭是傷心的，但祝福卻大過於不捨。

在炙熱酷暑的戶外，不間斷的法會儀式中，生理上的疲憊遠大於心理上的悲傷。法會結束後我們返回台北，媽媽跟我提起那天她雖穿戴著厚重的孝服，站跪良久，但她卻一點熱、一點累的感覺也沒有，心裡除了那股空蕩蕩的捨不得，好像塞不下其他的感覺了。

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媽媽變成孤兒了。所以寂寞。而且是一種怎樣也無法填補的寂寞。

我才開始懂了，真正的寂寞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媽媽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外婆，生了一場好久的病。

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了，耳朵不好了，腸胃不好了，歲月的磨難在她身上留下了許多令人心疼的痕跡，躺在病床上的，與那個我所熟識，心比稻田還柔軟，總是擔心子孫的外婆，已是兩個樣的人。

無語言能力、無意識能力。聽著呼吸器一聲一聲的喘息著，我們才能感受到外婆還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真實。

跟外公一樣體貼的外婆，選擇在今天早上，悄悄地脫離病痛的肉身，到天上重新執起外公的手，繼續他們的故事。

分隔了三年半的天上人間的距離，外公不在的這段時間，陪伴著外婆的是寂寞的房間、難聞的藥水味、還有愈來愈模糊的世界。讓人每次見到時，心都會疼到掉淚的，我的外婆，請不要再掛念我們，無憂無慮地踏上下一段旅程，那裡，有陪伴你度過五十載的可靠男人，他會陪你找到下一個天堂。

我永遠愛你，永遠愛你們，永遠永遠記得，在那個純樸的紅磚厝裡，總是笑著問，要不要買東西吃啊？然後小心翼翼掏零錢給孫兒去買的，心疼我們的那個美麗的臉龐。

"老百姓對我太好了，我覺得自己為老百姓做得太少，我給百姓賺錢，可是沒帶來幸福。" -孫運璿

我出生的年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
我沒有經歷那段苦過來的日子，台灣光復、二二八、白色恐怖、中美斷交...
孫資政讓我最印象深刻的，就是一部量血壓的廣告：
"昌昌量量穴亞 保持穴亞的穩定"
印象中，他是一名臉龐很慈藹的老者。

身陷如今的台灣...
分裂的鴻溝不但沒縫補的跡象，似乎還愈發深刻，
二次大戰的砲火後我們走過來了，
中美斷交的危機我們走過來了，

如今，
我們有錢了，
但，幸福又在哪呢？

一位離了官場，卻又關心他的民眾的政治家，
一位有世界觀、歷史觀的學者，
一位台灣的風流人物，

試問，台灣現今有哪位政客的心態，涵養，學識，氣度，
還能堪稱千古風流？

是的，
我們所能發出的聲音多了，

總算回到台北了。

人生的第一場有知覺的喪禮，是外公帶給我的。
下車時，斗大的遺像矗立在我眼前，上了香，然後，眼睜睜的看著外公入殮了。

印象中，外公的嘴巴，張得開開的，我的目光集中在那空洞的黑暗中，
噤聲的空氣裡，圍繞著滿滿的哀傷，有人在偷偷地揩著淚，包括我。
聽著替外公入殮的男子，擺放好一切，口中說著好話，這就是結束了嗎？
人的一生，就在這樣無法宣洩情緒的氛圍中，從此脫離？
我蹬起腳尖，想努力地看清外公的遺容，卻不禁想起靈魂的重量。
一定很重，重得我似乎都快認不清。

這樣就結束了嗎？在榔頭敲下的那一剎那，可見的形體變成了紙糊的立牌，
伸手可觸及的，只剩下風。

這兩天真的好冷，但每一股寒風吹來時，卻是一種存在感，
人到底仍回歸自然，生前的距離在死後都以不存在了，
有什麼比風還能接近我們呢？

我感覺得到的陪伴。

喪禮的過程，拜拜跪跪、跪跪拜拜。
這些禮俗，是我還尚未瞭解的繁複學問，
披著孝女的白色頂蓋，持著香，看著那紙糊的牌位，
眼淚又是如何落下的呢？
是悲傷？

外公，今天是耶誕節，您知道嗎？

我們昨天都好開心地祝福別人、被人祝福，好開心好開心。人長大了，快樂愈
來愈難，總要用好多炫麗的物品來堆砌成快樂的城堡。走在台北街頭，好多好
多閃亮璀璨的燈飾，一閃一閃的，您一定沒見過。在您走了的這一天，人們總
是如此習以為常的面對這些閃亮耀眼的華麗景象，那些好大好大的聖誕樹、好
好吃的耶誕蛋糕、好熱鬧的耶誕晚會、好幸福的耶誕禮物，您一定沒見過。

但沒關係，您的雙眼裡，卻見過比這些假象之美更美的東西：辛苦播種後，抽
長的翠綠稻苗、熟成時的金黃色稻浪，您眼中裝滿了無數大自然的美景，也因
此，您是這麼良善這麼樸實、這麼堅強地經歷了這八十多年的歲月。二次大戰
時去南洋當軍伕折彎了您的背脊，您卻仍平安的活著回來，憑著雙手照料了兒
女們的生活、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戒嚴時期的那些人心惶惶不安、工商發
展後對農業造成的衝擊，您處之泰然的繼續插著您的秧苗、施肥、收成，隨著
四季遞嬗、隨著土地呼吸，您在陽光下黝黑而慈藹的臉龐，就是我永遠遺忘不
了的，最美的景象。

您選擇在這麼美好的一天離開，並安靜的離開，想必是您最後留給我們的體貼。
您不希望有我們在您身旁泣不成聲，您不忍心看著我們的悲傷，更不忍心我們
看著您的痛苦。
所以您悄悄的走了，沒有所謂的病危通知，當我接到消息時，您已然離我們遠去。

這是善良如您所會做的事，我深切的相信。

外公，您到家了嗎？有沒有見到外曾奶奶、外曾爺爺、跟您的兄弟姊妹？